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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草根传》节选——憨豆
2007年11月的一个下午,单位组织体检,邹月照去了医院,医生开单,需做胸部CT。
拿结果那天他是独自去的,看到诊断书上结果是"肺癌晚期"时,并没有太多的惶恐,至少从脸上的表情和肢体的语言上,看不出。
他问:“接下来怎么治疗?”大夫说:“马上住院,做化疗。”他又问:“一定要化吗?”
医生定定地看了一眼,也许是被他这种淡然的神情所鼓舞,坦率的说:“不化疗,三个月,化疗,可以一年零三个月。”
医院离家不太远,搭几站公交车就到,他不想乘车,提着装了片子的白色大塑料袋,慢慢往回走。
好像行走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,四周有点像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无声电影,色彩单调,非黑即白,车辆和人都有些变形,动作也是一移一顿的,不连续,似乎随时都准备从他的视线里消失。
既然剩下的日子已不多了,反而一下子没了所有顾忌。干点什么呢?
带上个银行卡吧,到处流浪,四处漂泊,走到哪里算哪里,看到什么好吃就尽量吃。当然得酗酒,戒了的烟得重新抽,抽最好的那种。以前看了那个从悬崖上往下跳的什么蹦极就害怕,现在嘛,怎么也得去试一试。或者就到哪个偏僻的山沟去租间屋,种点吃的,陶渊明式,有收获更好,没收获就饿吧,饿挂了,也就一了百了。
是有些虚幻、麻木,但被遗弃的感觉也许更准确。
他曾很笃定,老天赋予他的使命是写作。
并非出自书香门第,初中毕业,先插队务农,后进厂为工,但骨子里的清奇之气与文字间的虚实灵动是与生俱来的。
而立之年调入省作协的文学院,《沼泽》、《告别残冬》、《生活往往是这样》、《第三十三个乘客》,长篇短篇,喷勃而出。
作者,他很喜欢的称谓,别无他念,一生就这么走下去,路遥、莫言、贾平凹、陈忠实,名家大腕,自有比肩而立之日。
他一直没琢磨透,老天为什么会给他第二个称呼:患者。从1993年开始,十五年的肝病史。
如果说第一个称谓,带给他的历练是劳其筋骨,苦其心志,那后一个称呼,则是死而复生,千疮百孔。
而且这种磨难,是以"温水煮青蛙"的方式开始的。
最初的病情报告只是乙型肝炎,感觉浑身无力、嗜睡、厌食。
之后肝硬化,这阶段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只想跳楼的腹胀和肤如褐土的黄疸,还有人生第一张"病危通知单"。
之后肝纤维化,每天几小时的暴咳和话不成句的气短,畏寒、发烧、胸水,便秘,胃痛、咳血、足下至上腿浮肿,头部出现短暂的晕眩。各种病痛轮番而至,几无间断。
这是他身体最痛苦的一段日子,也是对各种症状与药物关系体会得最深的一段日子。他开始在电脑上每天写"病情日记",记录在医院做的检查及结果,服用药的名称和剂量,有何副作用,采取了什么对策,体感转好或变坏,血糖、血压、血脂,餐饮的品种和食欲,小便的量以及大便的颜色。
之后肝昏迷,也是肝病最临近死亡前的症状。
他记得在完全昏迷前,有那么一段时间,意识朦胧地仍在游走,但身体的不适已全然没有了感觉。影幻中他开了一辆吉普,沿着一条崎岖的道路在行驶,他害怕驶向前方,因为视线能看到的地方,全是漆静无边的深渊。
他似乎在这条路上已开了很久很久,有几次在悬崖边差点就掉了下去,也有几次在岔路口,他拐向了沼泽和沙漠。一路上他经历了好多次险境,也做过了无数次决断和选择,俨然已练就成了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司机。
不知是夜深了还是雾浓了,总之是再也看不清了,意识一点一点变得混沌,直至完全丧失。
之后肝移植手术是在他昏迷后进行的,妻子做的决定。术后十二小时,他才慢慢苏醒,而有逻缉的清醒思维,已是两天以后的事。在确信自己仍活着后的第一声叹息,便是"老天终究还是眷念我的!置于死地而后生,必降大任于鄙人也。"那时他能想象的"大任",大概是诺贝尔文学奖之类的东西。
从来如此,虽然他内心的世界有一半是活在亲人、朋友和社会当中,但另一半,是属于老天的,在那里,存放着他最宝贵的使命和价值。
但现在 ,他觉得他和老天之间那根最让他引以为骄傲的精神纽带,断了。一纸诊断书,没给他留下任何悬念。
仅仅是为了多活那一年,就让他整天病怏怏地苟且在轮番的化疗摧残之下?去他的,拉倒吧!
是放纵地去诗和南山,还是放纵地去流浪?他在懒散地打着小算盘,就是不去医院。
女儿兴冲冲地敲开他的房门,对他说:"老爸,不怕,还有很多路可走,其中有一条叫DCA(二氯乙酸钠)。你来看,我在网上搜到了一个资料。"
面对一个延长患者几个月生存期的试验,就兴奋得像登上了火星一样的医疗界,让他厌倦,也让他对自己更加绝望。即便把对生命的奢求压缩到最低点,也不能以月为单位来度量吧。
而一个在医疗界视野之外的DCA,却激起了他挑战的欲望,至少这个答案是未知的,活着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吗?那怕这是一个死胡同,他也愿意用生命去闯一闯,既是为自己的生存一博,再则,他也找不到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,可以用残余的这点时间去打发了。
他对女儿说:"买点来试试,吃了再说!"
当再次走进医院时,他选择了吴一龙,遇见了易瑞沙。在手术前他对吴说,已吃了几天DCA了。吴说:“你真大胆。”
在手术之后的几个月里,他的生命之舟,就同时荡起了DCA和易瑞沙这两支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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